佛眼低垂处,生死皆疲劳|可以·深讀(转发赠书)
2008年,《生死疲劳》获得红楼梦奖·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、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。2012年,莫言凭借《生死疲劳》以及《丰乳肥臀》《蛙》等一系列优秀作品,成为有史以来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。莫言擅长将迷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、历史以及当代社会现实相融合,在《生死疲劳》这部作品中,以六道轮回的想象跨越生死,悲悯历史变迁之中的无常命运,也歌颂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农民们世代相继、生生不息的执着生命力。在瑞典文学院宣布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六周年之际,让我们来重读《生死疲劳》,理解写作缘起,欣赏小说文本以及莫言为《生死疲劳》所写后记。
1
讲故事的人(节选)
——莫言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讲
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《生死疲劳》。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。据我所知,为翻译这个书名,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。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,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,之所以以此为题,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,是真正的宇宙意识,人世中许多纷争,在佛家的眼里,是毫无意义的。这样一种至高眼界下的人世,显得十分可悲。当然,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,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,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,以及人为追求幸福、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。
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,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。这个人物的原型,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,我童年时,经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,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。给他拉车的,是一头瘸腿的毛驴,为他牵驴的,是他小脚的妻子。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,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,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,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,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,以至于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,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。
事过多年,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,这个人物,这个画面,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。我知道,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,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,但一直到了2005年,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“六道轮回”的壁画时,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。
2008年3月莫言在京都高台寺
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,引发了一些争议。起初,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,渐渐的,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,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。我如同一个看戏人,看着众人的表演。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,也被掷上了石块、泼上了污水。我生怕他被打垮,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,擦干净身上的脏水,坦然地站在一边,对着众人说:对一个作家来说,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。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。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,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。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,当然,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。
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,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,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,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。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,更是如此。
2
《生死疲劳》选读
狗精神·第四十二章
蓝解放做爱办公室 黄合作簸豆东厢房
初吻之后,我想退缩,我想逃避,我既感幸福,又感恐惧,当然还有深深的罪疚。我跟老婆的第二十次也是最后一次性交就是这种矛盾心情下的产物。尽管我努力想做好些,但终究是草草收场。
接下来的六天里,无论是下乡,还是去开会,无论是去剪彩,还是去陪席,无论是车上还是凳上,无论是站着还是走着,无论是醒着还是梦里,脑子里都是庞春苗的模糊形象——我越与她关系亲近她的形象就越模糊——我沉浸在与她在一起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里。我知道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了。尽管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:到此为止,到此为止,但这声音越来越弱。
周日中午,省里来人,我去县府招待所陪席,在贵宾楼大厅里与庞抗美相遇。她穿着一条深蓝色长裙,脖子上挂一条光芒含蓄的珍珠项链,脸上薄施粉黛,用莫言那小子的话说就是“徐娘半——风韵犹——”。一看到她我的脑子“嗡”一下就蒙了。来客是省委组织部一位曾在高密工作过的处长,姓沙名武净,与我在省委党校有三个月的同学之谊,本来是组织部门的贵宾,但他指名要见我,于是我前来作陪。这一顿饭我是如坐针毡,嘴笨舌拙,形同白痴。庞抗美稳坐主席,劝酒夹菜,妙语连珠,让那处长,一会儿就舌头发硬,目光迷离了。在席上,我发现庞抗美冷冷地盯过我三次,每一次都像锥子扎我。总算熬到席终,送处长入客房,她笑容满面,与所有的人打着招呼。她的车先来,握手告别时,我从她的手上感到了厌恶,但她却用关切的声音对我说:“蓝副县长啊,你脸色不大好,病了,千万别拖着!”
2016年末,莫言为《生死疲劳》题词
题《生死疲劳》
黄眼洪泰岳,蓝脸西门闹,都有人物原型,并非我生造。人畜其实同理,轮回何须六道?恩仇未曾报。世事车轮转,人间高低潮。
驴折腾,牛犟劲,猪欢叫,狗在广场集会,猴子学戴帽。人民公社解体,旧账一笔勾销,是非谁知晓?佛眼低垂处,生死皆疲劳。
仿水调歌头述《生死疲劳》主线 莫言
坐在车上,琢磨着庞抗美的话,我感到不寒而栗。我一遍遍地警告自己:蓝解放,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的话,一定要“悬崖勒——”。但当我站在办公室窗户前,注视东南方向新华书店那油漆斑驳的招牌时,所有的恐惧和担忧都消逝得干干净净,余下的只是对春苗的思念,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,一种活了四十年从未体验过的感情。我拿起托人从满洲里买回来的前苏联军用高倍望远镜,调整焦距,瞄准新华书店门口。那两扇装有铁把手的棕色大门虚掩着,把手上红锈斑斑,偶有一个人出来,我的心便剧烈跳动,我盼望着她苗条的身影能从那里闪出来,然后轻盈地穿过大街,轻盈地来到我的身边,但出来的总不是她,出来的总是一些面孔陌生的读者,有老有少,有女有男。他们的或是她们的脸被拉到我的眼前,我觉得这些人脸上神情都很相似:神秘而荒凉。这使我不由地胡思乱想,是不是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?是不是她遭到了什么不幸?有好几次我都想以买书为名去看个究竟,但残存的那点理智使我克制住了自己。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,刚刚一点半,离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。我放下望远镜,想强迫自己到屏风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。但我无法平静。我刷牙洗脸。我刮胡须剪鼻毛。我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,半红半蓝,实在是丑陋。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,自己骂自己:丑八怪!自信心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。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:老兄,您这张脸,半边关云长,半边窦尔墩,绝对阳刚,少妇杀手。明知他胡言乱语,但自信慢慢恢复。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由远而近,慌忙开门相迎,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。坐在她坐过的位置上苦苦等待着。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《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》,她读书时的神态出现在眼前。书上有她的气味,有她的指纹。猪瘟,此病由病毒传染,发病迅速,死亡率极高……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,真是个奇怪的姑娘……
《生死疲劳》外文版书影
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。我感到极度的寒冷,浑身颤抖,牙齿不由自主地碰撞,“嘚嘚”作响,急忙拉开门,她嫣然一笑,直透我的灵魂。什么都忘了,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,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,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。搂住她,亲她;抱着我,亲我。在云上漂着,在水中沉着。什么都不要了,只要你。什么都不怕了,只要你……
在吻的间隙里,睁开眼,眼睛对眼睛,离得那么近。有泪,舔掉泪,咸而清新。好春苗,为什么?这是不是梦,为什么?蓝大哥,我的一切都是你的,你要了我吧……我极力挣扎着,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,但连稻草也没得抓。又吻在一起。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,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。
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,并不感到拥挤。“春苗,好妹妹,我比你大二十岁啊,我是个丑八怪,我只怕是害了你了,我真该死……”我语无伦次地说着。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,抚摸着我的脸。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,痒痒地说:“我爱你……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不知道……”
“我会对你负责的……”
“不要你负责,我愿意的。跟你好一百次,我就离开你。”
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草一样。
很快就是一百次,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。
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。她抚摸着我,流着眼泪说:“好好看看我吧,别忘了我……”
“春苗,我要娶你。”
“我不要。”
“我主意已定,”我说,“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,但我别无选择。”
“那就一起跳下去吧。”她说。
《生死疲劳》,莫言著,浙江文艺出版社,2017年1月
当晚,我回家向妻子摊牌。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。这活儿技术难度很高,但她干得很熟练。灯光下,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,成千上万粒绿豆跳跃滚动,时而在前,时而在后。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。
“忙什么呢?”我没话找话说。
“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。”她看我一眼,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砂石,说,“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,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,这个不能糟蹋,簸簸,生豆芽给开放吃。”
她又簸起来,绿豆刷刷地响着。
“合作,”我一狠心,说,“我们离婚吧。”
她停下手,怔怔地望着我,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。我说:
“合作,对不起你,我们离婚吧。”
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,低垂着,先是有几个、十几个、几百个绿豆滚出来,然后,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,倾泻到地上。成千上万粒绿豆在水磨石地面上滚动。
簸箕从她手中落地。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,我想上前搀扶她,但她已经依靠在放着几棵大葱、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。她捂着嘴巴,呜呜地叫着,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。我说:
“确实对不起,但请你成全我……”
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,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,用左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,咬着牙根说:
“等我死了吧!”
3
小说是手工活儿
——《生死疲劳》后记
去年七八月间,我用四十三天的时间,写完了长篇小说《生死疲劳》。媒体报道我用四十三天写了五十五万字,这是误传。准确地说,我是用四十三天写了四十三万字(稿纸字数),版面字数是四十九万。写得不算慢,也可以说很快。当众多批评家批评作家急功近利、粗制滥造时,我写得这样快,有些大逆不道。当然我也可以说,虽然写了四十三天,但我积累了四十三年,因为小说中的主人公——那个顽固不化的单干户的原型——推着吱哑作响的木轮车在我们小学校门前的道路上走来走去时,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初期。用四十三天写出来的长篇,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?这不是我在这里想讨论的问题。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写得这么快。
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厅一角
为什么写得这样快?因为抛弃了电脑,重新拿起了笔。一种性能在毛笔和钢笔之间的软毛笔。它比钢笔有弹性,又省却了毛笔须不断地吸墨的麻烦,写出的字迹有钢笔的硬朗和毛笔的风度,每支五元,可写八千多字,一部《生死疲劳》用了五十支。与电脑相比,价廉许多。
我不能说电脑不好,因为电脑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的便利。电脑使许多梦中的情景变成了现实,电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。我从一九九五年买了第一台电脑,但放到一九九六年才开始学习使用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怀疑自己永远学不会使用电脑,但最终我还是学会了用电脑写作。我的第一台电脑只写了几部中篇小说便报了废,然后我购买了第二台电脑。那是一九九九年春天,15英寸液晶显示屏,奔三,要价二万八千余元,找到朋友说情打折后还二万三千余元。当时我曾经自吹:虽然我玩电脑的水平不高,但我的电脑价钱很高。不久我又买了一台东芝笔记本电脑。我去参加联想集团一个活动,他们又赠我一台电脑。我用电脑写出了《檀香刑》、《四十一炮》、《三十年前的长跑比赛》、《拇指铐》等小说,写出了《霸王别姬》、《我们的荆轲》等剧本,还写了一大堆杂七拉八的散文、随笔。我用电脑收发了无数的邮件,获取了大量信息。我成了一个不习惯用笔的人,但我总是怀念用笔写作的日子。
在国外书店里的莫言作品
这次,我终于下定决心抛开了电脑,重新拿起笔面对稿纸,仿佛是一个裁缝扔掉了缝纫机重新拿起了针和线。这仿佛是一个仪式,仿佛是一个与时代对抗的姿态。感觉好极了。又听了笔尖与稿纸摩擦时的声音,又看到了一行行仿佛自动出现在稿纸上的实实在在的文字。不必再去想那些拼音字母,不必再眼花缭乱地去选字,不必再为字库里找不到的字而用别的字代替而遗憾,只想着小说,只想着小说中的人和物,只想着那些连绵不断地出现的句子,不必去想单个的字儿。用电脑写作,只要一关机,我就产生一种怀疑,好像什么也没干,那些文字,好像写在云上。用笔和纸写出来的,就摆在我的桌子上,伸手就可触摸。当我结束一天的工作,放下笔清点稿纸的页数时,那种快感是实实在在的。
我用四十三天写完一部长篇,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,抛弃电脑也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。我用纸笔写作的乐趣,也只是我一己的乐趣。别人用键盘敲击,也许可以得到弹奏钢琴般的乐趣呢。电脑是好东西,用电脑写作是写作方式的进步。用纸笔写作,就像我小说中那个宁死也不加入人民公社的单干户一样,是逆潮流而动,不值得提倡。前几年写《檀香刑》时,我说是一次“大踏步的撤退”。那次“撤退”,并不彻底。这又是一次“撤退”。这次“撤退”得更不彻底。真要彻底应该找一把刀往竹简上刻。再后退一步就往甲骨上刻。再后退就没有文字了,坐在窝棚里望着星月结绳记事。书写的工具,与语言的简繁似乎有一定的关系。有人说,文言文之所以简洁,书写不便是重要原因。用刀子往竹简上刻,多么麻烦,能省一个字,绝不多用一个字。这说法似乎有道理。古人往简上刻字时,有没有快乐的感觉,我不知道。
在当今这个时代,所谓的怀旧,所谓的回归,都很难彻底。怀念简朴生活,回到乡下,盖一栋房子,房顶苫草、墙上糊泥巴,但房间里还是有电视、冰箱、电话、电脑等现代生活设施。用笔写作,还是用电灯照明,还是在夏有空调、冬有暖气的房间里。而且,写完之后,还是请人录入电脑。我修改这部小说也是在电脑上进行的,发往出版社稿子,也是用电子邮件“E”了过去。这种快捷的方便不可阻挡。对我来说,电脑依然是好东西。
我的这行为,只不过是个人的小打小闹。我自己认为用纸笔写作会使小说质量提高,别人尽可以当作梦呓。好作家在状态好时,面对着电脑口述照样可以吐金嗽玉,坏作家在状态不好时,即便是用钻石刀往金板上刻,也刻不出好文章。随笔随笔,诸君一笑置之。
二〇〇六年一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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